陳暄甯
19歲
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
在雲門教室上課12年

外表是個漂亮的小女孩,是大家心中的旋轉精靈,卻意外的擁有一個沈穩的靈魂。

回首向來行過處

作品尺寸:1,961字

作品類型

文字

創作理念

不過是自言自語自問自答。
我問,我答,無關其他。
寫給自己罷了。
告訴在往後的漫途中,
不容遺忘。

回首向來行過處

回首向來行過處─不過是自言自語自問自答
記一千七百五十年 三月三上巳

我問我自己:你要留下些什麼,留給誰?你有什麼話要說?

在雲門舞集舞蹈教室,過了多少個年頭。這點,更衣室裡長椅木櫃的排列組合可以證明。

當然,我不是要自信的對你說,我知道雲門舞集究竟代表著什麼樣的舞蹈意義。更何況和坊間舞蹈教室相較之下,我們不過是一群無基礎,玩票性質的外行人。雖然這般說,就某方面而言也是不爭的事實。

雲門的學生,不是一群舞姿劃一、練習時的嚴肅讓人感受到舞者與觀眾間那道不可跨越距離的人。林懷民老師說:「『生活律動』課程,不教拉筋,不教下腰,甚至不教跳舞。」蔣勳老師說:「雲門的『生活律動』,是一種『身體教育』。」

是的,這就是雲門。
雲門舞蹈教室,想要教學生的是「如何認識你自己」。我認為,這裡「自己」的定義,可以從最初的「身體」至年齡稍長後逐漸理解的「心理」。

在雲門的舞蹈課,我們練習的是如何運用身體,表現出一個情境,一個情緒,一段用言語或許無法表達的自白。認識自己,認識舞蹈的原動,認識自己身體動作開始前,不起眼但極為重要的序曲。在開始跳舞前,我們應該和自己的身體說話,因為他可能會告訴你:「今天天氣冷,我會比較放不開」,抑是「我的重心今天偏低,所以要提氣更多」。我們的身體是有生命的,他不可能每天每次都保持在最完美的狀態。舞者必須和身體溝通,這是跳舞最重要的條件,必須接納他每次不同的心情,甚至是偶爾的小脾氣。溝通,是雙向的。傾聽他、了解他,才能交融,共同做出最完美的演繹。

少律和平常青少年接觸的流行舞蹈的相異在於,流行舞的中心是舞步,而少律則是表現。舞步,是將每個動作做精確,再加以串連;表現,是舞作詮釋的呈現,是整個習舞過程的濃縮精華,需要的是對動作、音樂、身體運用及個人風格的了解。即使是無舞蹈基礎的人,經過練習後,也能有場韻味十足的熱舞;但若要求他們即興創造一支屬於自己的小品,那無非是困難的。

現在看以前呈現的錄影,才發現真正跳好一支舞,是多麼不容易。即使當下已經覺得極其滿意,再看,便發現那時的不成熟。身體再放鬆一點、動作再大方一點、斷點再明顯、延伸多更多。跳舞需要整個身體的協調,必須了解不同部位的關連性,每一個帶動的點都只是起點。只是開始,然後出發。舞蹈,是全身的語言。

而這一切的一切,都從呼吸開始。

其中最能使人感受呼吸的,便是靜坐。靜坐。並不是無趣地等待老師睜眼的指示,而是一段最純粹和自己相處的時間。

盤坐且挺直頸背,即便最細微、不經意的動作都能感受到帶動身體骨骼肌肉的力量,感受到歷經全身的牽引,感受到身體整體的連繫。然後,思緒開始飄遊,腦海中各式零碎的自言自語蜂擁而至,張牙舞爪瘋狂跳躍。於是你與自己對話。再來,強迫自己專注於一吸一吐的韻律。感覺自腹部而起的氣流一路漫滾至頭頂,覆過全身,每一次運氣都是心緒的沉澱、靜定的醞釀,尋找那巍巍顫顫的平衡點。而當你已沉浸於漸次加深的吐納時,會有那麼的瞬間,感到自己就是如此真實的存在。在當下的時空中,你的感官、你的軀體都與那毫無雜念的心冥合。沒有所謂的「思緒」,但卻透視著自己的一切。似乎看著自己最真實,人最初始的存在。

人,需要學習與自己相處。我是誰?從哪裡來?要去哪裡?

在節奏愈加快速的現代生活中,人們都在追趕著生活。他們由著一切的外在、一切由人類己身所建構出的價值、規範牽引著。他們過日子,卻不是過生活。忙學業,忙工作,忙些只有本人才理解的莫名其妙。忙碌,使人類沒有時間認識自己,與自己相處,靜坐等等也成為人們口中性靈生活的玩笑。我自然也不例外,尤其上高中後,眾多的課內與課外活動壓得我暈頭轉向,根本沒有時間做一件真正屬於自己、只屬於自己的事。忙碌甚至使我對此毫無所感。

直至有一次,在雲門的課程中。

那只不過是個暖身罷了。我和同學隨著音樂,不斷重複一套簡單不過、四個八拍的基本動作。一次又一次,樂曲從初始的輕柔平緩,至主旋律的激昂迭起,我讓音樂帶著身體,我讓身體引導著情緒。滾地,跳躍,滾地,跳躍。重心交給大地,順著音律與重力加速度在地面劃過一道滾動的線,然後在最貼近大地的瞬間反推。從肚子凝聚的力量向四肢爆發,向上的力道直至天頂,身體的肌肉延展至極限,從指間到腳底帶起的線條將全身的力量釋放。然後是爆發後的急劇收縮。再次的急墜。再次的躍起。收 放,收 放。貫串全身的吸吐氣,一次較一次地加深。呼,放開身體的每一寸肌肉。吸,讓氣流在丹田重新竄起,提氣帶動向無限的延伸。

當意識回歸時,音樂已結束。我怔怔地望著落地鏡裡的自己。儘管喘息不已,我站直身子。我有多久沒有這麼真實的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確實的存在?我有多久沒有這麼真實的感受到這個與我共存的軀體的生命?

然後才明白自己究竟失去了什麼。又找回了什麼。

經過這麼多年,我跳了很多支舞,也看了眾多雲門舞集的經典作品。但我想,或許到現在,現在我才對所謂的「舞蹈」真正有了些的理解。我認為,舞─尤其是現代舞─其實是跳給自己看的。這使得旁人究竟能不能理解──這也是一般觀眾最常有的觀後感──顯得不那麼重要了。一切的詮釋、一切投入的情感、一切對「我」的體悟的投射,都成就了自己當下剎那的滿足。我懂我所表現,我也懂表現後隱藏的概念。舞作存在的意義,就是在於情感達巔峰的當下心靈與身體合而為一。所想,所舞。

我問我自己:你要留下些什麼,留給誰?你有什麼話要說?

其實我說謊了。我從不曾想要留下些什麼給那些看著我們背影的孩子,因為他們要自己發現。

我,十九歲,在雲門舞集舞蹈教室,十二年。

這一切都只是我的自言自語。這是一封給自己的信。給過去十年的我,給現在的我,給未來的我。你,我,我們。都是自己。我只是一個愛跳舞的人,如此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