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見到藍伯特,是在暴風雨的那一天。那時候天是黑的,低低壓著,風雨已經在外海猛烈地轟撞。
他到得比我晚一點,一來就坐在露天座,一張迎風的桌子。陽光正面扎著他,他皺起臉,看起來像是在哭。
我看了看他,不是因為他選了那個最差的位置,也不是因為他皺起臉的怪樣子,是因為,他抽菸的神情像你,一雙迷濛的眼,大拇指輕輕擦在嘴唇上。兩片乾澀的嘴唇,說不定比你的還要乾。
我猜想他是記者,春分時節的暴風雨很可以拍些精彩的照片。在防波堤外側,風在浪裡墾著、掘著,阻擋了海中激流,白朗霞海峽來的激流,從極遠之處來的黑色水流,從更北邊或是從大西洋海底深處來的海水。
茉根從咖啡館內廳走了出來。她看見藍伯特。
「我看您不是這裡的人。」她問他要點什麼,順便帶上這麼一句。
她的聲調有些不快,在壞天氣還要伺候客人的時候,她就會有這種聲調。
「您專程來看暴風雨嗎?」
他搖了搖頭。
「那是為了詩人佩維來的?大家來這裡都是為了佩維……」
「我想找個地方過夜。」他開了口。
她聳聳肩。
「我們不兼旅館。」
「我要上哪找?」
「村子裡有一間,在教堂對面……要不然就去拉賀格。離海邊遠一些。我的老闆有個朋友,一個愛爾蘭太太,她開了一間小旅館……要不要我把她的電話抄給你?」
他點了點頭。
「還有餐嗎?」
「現在三點了……」
「三點怎樣!」
「下午三點只有奶油火腿三明治。」
她指了指天空,橫陳著一排雲往前推來。太陽從雲層下端透出幾絲光線。然而再過十分鐘,天就會是夜一般的昏暗。
「看樣子會下傾盆大雨!」她說。
「下就下吧。可以來六個生蠔和一杯葡萄酒嗎?」
茉根笑了。藍伯特這傢伙算得上帥。她願意任他指使。
「露天座只供飲料的。」
我坐在他的後面隔了兩張桌子的位置,喝著黑咖啡。沒別的客人了。咖啡館內廳也是空的。
幾棵灰色葉子的小植物,在石頭隙縫裡扎根,生長。風大的關係,這幾棵植物看似在地上爬行。
茉根拿他沒輒。
「我得問問老闆。」
她在我旁邊停下來,塗得紅紅的指甲在我木桌子的邊緣敲彈了幾下。
「這些人都是為了佩維來的……不然這裡有什麼好看?」
她往肩後頭丟了個眼色,走進內廳。我還以為她不會再出現,但沒一會兒就見她走出來,托盤上一杯葡萄酒、一小籃麵包,還有幾個生蠔擱在海草上,全擺到他的面前。
愛爾蘭太太的電話也抄來了。
「老闆說,生蠔可以,不過室外不鋪桌巾……而且要快,不然雨要來了。」
我點了第二杯咖啡。
他喝了酒。杯子歪倒地拿在手中,也用牙齒咬著吃生蠔。
茉根把一張張椅子疊起來,推到牆邊,拿了條鍊子將它們拴起來。她對著我比劃手勢。
從我這個位置,可以看見整個小港口。「尖爪女郎」也在港邊,我們住的地方,茉根和她的哥哥住在一樓,我一個人住樓上。
咖啡館往前行一百公尺,只要步過堤岸,在路盡頭的那一間房子就是尖爪女郎。它幾乎建蓋在大海中。四周再無別的建築物。每當暴風雨一來,只會讓它淹大水。這裡的人都說,要夠瘋才會去住那鬼地方。他們為房子取名「尖爪女郎」,因為屋外幾棵檉柳的枝稍像爪子,時不時摳搔著窗板。
從前,這裡是一家旅館。
從前,那是多久以前?
七0年代。
以港口而言,它不算大。一個像世界盡頭的地方,零星住了一些人,和少少的幾隻船。
拉亞格。
在謝爾堡的西側。
我總是分不清東側或西側。
我在去年的秋天來到這裡,和野鵝同時到達,算算至今已經六個多月。我在岡城鳥類保護研究中心上班。我的工作是觀察鳥、計算鳥的數量,冬天有兩個月我都在研究鸕鶿在嚴寒時的習性。牠們散發的氣味,牠們的視力……必須連續幾個小時待在戶外,處在寒風中。春天時,我研究候鳥,我計算鳥蛋和鳥巢的數量。這份工作極其單調,這就是我所需要的。我也對拉亞格區域鳥類數量減少的原因進行研究。
我的薪水很低。
不過他們提供住宿。
而且,我至今還沒見到這裡狂烈的暴風雨。



兩隻大海鷗飛到漁船邊嘎嘎大叫,牠們伸長了脖子,張開翅膀,整個身體往天空揚起。猛然間,兩隻鳥卻噤了聲。積雲已經越來越厚重,天空烏沉沉的,然而這時候還不是晚上。
這和晚上的氣氛不同。
是一種威脅。
這種威脅使得海鷗靜默。
人家警告過我,一到這種時候,千萬別待在外面。
那幾位漁夫又檢查一次繫漁船的纜繩,他們全都要走了,陸陸續續的。有幾位往我們這邊瞟了一眼。
這裡都說,海水高漲的時候,男人就會變得強壯。女人都趁這時候緊緊捉著男人不放。不管他走到哪兒,牲畜欄或船艙底部,哪裡她都跟到底。他要幹嘛也隨便他。
風已經在呼號。說不定最猛、最烈的是風,它比浪頭更強勁。是風,把人趕回屋子裡。
露天座只剩下我們兩人各據一張桌子,旁邊再沒有別的人。
藍伯特轉過頭來。他看我一眼。
「真是鬼天氣!」他說。
茉根又走出來問道:「你們好了嗎?」。
她收走他的盤子、麵包,和我的杯子。
老闆先前備了木板條,早把門釘牢。
「等一下就會漫天風沙!」他說道。
茉根轉過頭來看我。
「妳還要待著?」
「嗯,再坐兩分鐘……」
只要可以,我就想留下來。看看,聽聽,聞一聞。她無所謂地聳聳肩。第一滴雨打在了桌面上。
「走的時候,麻煩把椅子推到牆角。」
我點點頭。藍伯特沒有答腔。茉根兩手環抱肚子縮著跑回去,從這兒直穿那兒,從咖啡館到尖爪女郎,一個晃眼她就到了家門前,消失在裡面。
奧里涅島的上方,劈下了第一道閃電,另一道更近一些。大風接著襲來,猛烈衝撞堤岸,第一陣勁風,感覺是要把門撞開了。緊挨著尖爪女郎的庫房,麥克斯修船的地方,幾塊木板正止不住地喀喀晃動。不知哪裡的窗板沒關好,砰的一聲。
海,愈發地頑強堅硬,墨黑一色,彷彿內部懷著某種無可容忍的東西糾成一團。悶沉的呼呼風聲裡,還夾著浪濤聲。一種壓迫感越來越強烈。我豎起衣領。我把椅子收拾好。
藍伯特人沒有動。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菸。神情安然,事不關己的模樣。
「您要走了?」
我點點頭。
暴風雨天的強風如一群地獄受苦的人在狂飆。有人說他們是惡靈傾巢湧入屋裡,掠取別人虧欠他們的。別人,也就是那些還活著的──生者。
「星星,有時候看得到吧?」他指指我們頭上的天空。
「有時候可以,對。」
「因為在城市再也看不到。」
風刮碎了他的聲音。
一種緩慢的聲音。
「城市裡,有路燈。」他說得更明白。
那包菸還拿在他的手中,他下意識地將它轉過來轉過去。他的出現,比即刻到來的暴風雨更使人窒息。
「不過機會很小,對吧?」
「什麼機會很小?」
他遲疑了幾秒鐘,大拇指放到嘴唇邊。我看著他,他的臉,他的雙眼。
還有他剛剛的動作。
「呼」的一聲,我聽到的時候已經太遲,才來得及往後退一步,有個東西就甩了我一巴掌,啪,紅色的陰影倏忽飛過去。我感覺那東西咬了我臉頰一口。是一塊鐵板子,兩個巴掌大的小鐵皮。它飛了十幾公尺遠,然後被風摜到地上。風又再次把它颳得更遠。我聽見海灘上小石礫摩擦擠撞,嗞嗞喳喳響。簡直像牙齒咬了沙。
我拿手一擦。指頭沾了血。
「什麼機會很小?」我聽見自己問第二次,眼睛仍盯著那塊鐵皮。
他點了根菸。
回道:「星星。」
他又說一遍:「在城市看到星星的機會很小……」
然後指指我的臉頰,說:「該去護理一下。」

之後,在我的房間裡,我從窗玻璃上映照的影像中看見自己的臉,那個小鐵皮剛剛留下的紅印子。
浮腫的地方熱熱的。被剝落的鐵皮給刮傷許有致命的危險。
鐵皮,鐵鏽。
他剛剛提及幾次城市。他說:有些地方再也看不到星星。
我在木板地上打赤腳,窗玻璃上有我的指紋,我用僅剩的一點酒精為傷口消毒。
我站在窗前,我的房間窗戶正對著浪濤。有一張大床,和一床被。兩張凹陷了的沙發。一只紙箱,我的望遠鏡,馬錶,還有關於鳥類的書,都在桌上。以及一些精密的區域地圖、影印資料和幾張對帳單。
紙箱裡,有好幾枝原子筆。一本工作行事曆。行事曆已經用了六個月。我當時不知道自己會在這裡待多久。此前,我是亞維農大學生物系的教授。我教鳥類學。我和學生們還去過南部卡馬爾格觀察鳥類,在水中木樁搭建的小木屋裡,我們花了好幾夜去觀察鳥。
在你的事以後,我請了兩年假,我以為我會死。後來來到這裡。
前一任房客在某天一早,拋下這裡的一切離開了。好像是他再也受不了孤獨。櫃子裡有他留下的食物,幾盒餅乾。罐子裡還有糖。也有奶粉,幾包棕色的小包即溶咖啡粉。紙箱上印著一棵綠色的樹,出自國際公平貿易組織的產品。還有幾本書。
一台老收音機。一部電視。沒有影像,只有聲音。
水槽底下有幾瓶酒。很難喝的,帶有塑膠味。我卻還是喝了,一個人,在放晴的日子裡。

我從這一扇窗,移到另一扇窗。這樣的黑沉天空我還沒有見過。在陸地這一頭,雲層在山丘上積成鉛色的斗蓬。漁船顛晃。藍伯特已經離開桌子了,但仍在堤岸上。拉上了皮夾克,兩手放在口袋裡。他踱著步。
雨停了,雲仍聚攏過來,一成排讓人不安的雲積在海面上方,時而劃出閃電,雲層仍在往前推進。雷聲隆隆大作。藍伯特往防波堤的方向走了幾步,但風實在太強,使人寸步難行。我抓起我的望遠鏡,對準他的臉。雨水撲打在他的臉頰。
他在那裡逗留了好幾分鐘。一道閃電劃開來,大雨傾注。
堤岸上再沒別的車了,只有他的停在那兒。尖爪女郎這裡也只有我們三個人。
我們三個,和外面他一個。
他站在雨中。
第一道浪撲上了防波堤。隨後又是好幾道浪,激起了轟然巨響。一隻鳥,大概是被一陣突襲的強風給用力颳起,撞上我的窗戶。一隻大海鷗。牠緊緊貼著窗,停了幾秒鐘,眼底帶著驚愕,最後風又把牠颳走,托起牠,遠遠地將牠拋去。
暴風雨登時爆發開來。滔滔不絕的浪頭拍打著我們這屋子。我把臉貼在了窗上,想看清楚外頭。路燈滅了。沒有半點光線。在閃電忽亮忽閃的照明下,燈塔四周的礁岩看似迸裂了。從來,我不曾見過這般景象。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不是更想待在別的地方。
我看了看堤岸那邊,藍伯特的車已經不在那裡。車子正往村子方向行駛。後車燈漸行漸遠。最後消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