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吸血鬼的生活對我來說太緊張了

專訪作者馬庫斯.海茲

馬庫斯.海茲在書房接待我們,他仍跟平常一樣,全身黑,手上戴了一堆銀戒。伴著香茗(馬卡巴立阿薩姆紅茶),我們談起他第一本偉大的吸血鬼小說:《猶大之裔》。

☆海茲先生,您熱愛吸血鬼這件事早已眾所周知,不過,是什麼動機讓您提筆寫下一本吸血鬼小說呢?☆

我覺得很不可思議,市面上竟有那麼多的吸血鬼相關書籍。我指的不是當前最新的小說,也不是史托克為人熟知的經典作品。約瑟夫.雪里丹.拉.費奴(Joseph Sheridan Le Fanu)、托爾斯泰與其他許多「老派」作家早就致力研究吸血鬼,於是我問自己:「究竟是什麼原因,讓人相信吸血生物的存在 ?」
我調查越深入,挖掘越多歷史文獻,吸血鬼的面貌就越多元、形態變化萬千。即使如此,他們仍舊神祕莫測,透過一大堆矛盾的資訊在自身四周成功布下一團迷霧。

☆聽起來您似乎也相信吸血鬼的存在……☆

我並未主張吸血鬼存在!不過,中世紀與近代初期的人如此堅信,所以當時才會出現那麼多關於吸血鬼的記錄。如果真有吸血鬼的話,那是個了不起物種。

☆多數吸血鬼小說裡只有一類吸血鬼──您卻讓一整個怪物秀蔚為風潮。您是希望一定要比其他作家更新奇獨特嗎?☆

是啊,雖然我只是攫取民俗信仰裡的素材,就像其他懂得閱讀的人也做得到的,但我的確比其他作家更有創意。我的明確目標是在小說中呈現吸血鬼更多面向,而不只是所謂轉變成蝙蝠、狼與霧之類的變身能力。

☆最近幾年,越來越多小說中的吸血鬼不再是殘暴的嗜血者,而是有權有勢的風度翩翩誘惑者。您怎麼看這樣的發展?您是否也計畫寫這類型作品?☆

那可以說是種浪漫的逆轉,不是嗎?人類長久以來害怕恐懼的怪物,成了不具傷害性的殘暴生物。注意啦!那幾乎是個精心安排的宣傳,將吸血鬼描述成被誤解的善良生物,渴望活人的愛與溫暖。我只能說:「別上當了!」吸血鬼只想要一個東西,那絕不會是摟摟抱抱,而是血。很多血。人類的血!

☆《猶大之裔》常讓人覺得像部快速的動作片──我的問題是:您有欣賞的吸血鬼電影嗎?能否推薦一下?☆

事實上,我覺得柯波拉的《吸血鬼》很棒,不過馬克斯.史瑞克(Max Schreck)主演的經典老片《吸血殭屍》(Nosferatu),還有《我和吸血鬼有份合約》(Shadow of the Vampire)。別忘了《決戰異世界》的第一集,還有《飢餓遊戲》與《夜訪吸血鬼》。推薦這些來打發夜晚應該夠了。

☆《猶大之裔》裡頭十足血淋淋──但是,也出現許多安靜,甚至溫柔的時刻,也就是席拉陪伴臨終者,或是向她被殺害的摯友致上最後敬意的時候。對您而言,哪一部分比較難寫?☆

沒有哪一部分比另一部分更難寫。那完全是另一種書寫形式,因為在較安靜的場景必須營造出獨有的氣氛,跟書的其他部分清楚區隔,卻又得像動作情節那樣吸引人。而正是那一開始的場景,感動了許多讀者,他們寫電子郵件或者在演講時回應給我的。

☆那些描寫得特別出色、動人的場景,是否跟您自身經歷有關?☆

我當記者時不只一次去過兒童腫瘤科,例如採訪捐款或是新儀器啟用。對我而言,醫院裡的故事是最難熬的部分。沒有人能解釋,就算是神職人員也一樣,為什麼一個在生命中什麼壞事也沒做的小孩,卻死於癌症。那簡直是荒謬無義,卻是真實發生的事。所以對我來說,把這點寫出來非常重要。而且必須「輕聲」才行。

☆您的作品不僅在德國大受歡迎,在國外也表現出色。您甚至還出國舉辦簽書會,這在德國作家中實屬罕見。您在國外遇到的讀者與德國不同嗎?☆

基本上差異不大,至少在荷蘭與捷克如此。那裡對侏儒與吸血鬼的興趣就跟德國一樣,連問題也極度雷同。或許我無意中切中人類共通點,我不知道。

☆我們再回到讀者剛拿到手的新書上:以後我們還會看得到席拉跟猶大之裔嗎?☆

在我的小說《血之門》(Blutportale)中出現一位屬於猶大之裔的吸血鬼。二○一○還會再發行另一本小說,其中也跟吸血鬼有關。席拉若再出現,應該很不錯。應該啦,假設句!

☆海茲先生,您牛排吃幾分熟──血淋淋的生肉嗎?☆

五分熟。

☆我可以因此推論,您自己並不想成為吸血鬼吧?☆

吸血鬼的生活對我來說太緊張了,不是被觀念錯誤的女人追逐──因為她們想要與吸血鬼共度浪漫夜晚,又能存活下來;就是被想殺死吸血鬼的人追殺。非彼即此,總之得不斷逃亡才行。這樣一來,我要怎麼寫書啊?

我熟悉生命的旋律。

不是鳥鳴,不是拂過林間的颯颯風吹,也非孩童的嘻笑聲。更雅致脫俗一點。
我熟悉每個單一音調,卻總是訝異於男人、女人與孩童身上演奏出的旋律竟如此懸殊。有其他樂器加入合奏,節奏的快慢變化、合奏的方式,全取決於人類,但是,只有在最稀罕的情況下,他才有影響力。
我很喜歡聽那旋律,它代表了生命。
我每個星期到那歌劇院好幾次,眾多樂手戮力演奏最優美的生命旋律。我永遠坐在第一排,旋律始終由單一個人演奏,不管是老的、年輕的、窮的、富的,還是男人或女人,完全沒有差別。每個人都可以來演奏,即使有時候不情願。
我常深深望進那孤獨樂手眼裡,握住他的手,若是他過度亢奮,便用言語安撫他。有些人閉上眼睛,像是聆聽著歌曲;有些人則發著夢。我從他們的動作看得出來。
不過,有一點永遠不變。最後的音調逐漸消失時,我總是熱淚盈眶。我對那樂手有虧欠。
隨之而來的寂靜,卻喚醒我的嫉妒。

※ ※ ※

今天的演出者是位小女孩。
從初次見到泰亞以來,她的臉削瘦一大圈。看到她肋骨上竟還有肉,真會覺得是奇蹟。
泰亞被診斷出罹患癌症,大自然殘酷又反常,癌細胞增生的速度很快。主治醫生說,這麼瘦小的身體裡有那麼大的腫瘤,實屬罕見。
我坐在她床邊,耳邊傳來電子樂隊的聲音與生命的旋律,然後我把注意力放在泰亞的呼吸上。呼吸很淺,很規律。仍在呼吸。
我的手碰觸泰亞柔和的五官,撫摸她蒼白的臉頰,撥開額上汗濕的淺色鬈髮,免得髮絲滑落鼻子上,弄得她發癢。額上那道發亮的紅色疤痕是手術紀念品。疤痕讓我不由得想起一張女孩的臉,一張活在好幾百年前的臉,我偶爾會跟泰亞講起她的事。她喜歡這些故事,我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喜歡。
有個童話說,一位醫生看見死神站在病人的床邊,從而辨認病人能否戰勝病魔。我雖然看不見死神,卻感覺得到他。那是種天賦,並非我自己求來的。也許因為我常跟死神打交道,比其他活人還更有機會陪伴許多人走過死亡,所以被賦予這天分。第一天見到泰亞,我就知道死神已經找尋她很久了。
「妳不想再睡一會兒嗎?」我問泰亞,一邊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。上面又冰又濕。
她搖搖頭,動作軟弱無力。「不要。那樣我又會作噩夢,而且還有怪物。」泰亞盡可能緊緊抱著熊,她的保護者與同伴。「我不喜歡怪物。席拉能來把他們趕走嗎,希雅?」
席拉,我故事中的女孩。「不要激動,親愛的。」我從容不迫地說。「我幫妳把席拉找來,她會趕走怪物,我答應妳。不過,現在……」
心臟監測儀的聲音變快。我迅速把機器關靜音,眼角盯著螢幕上跳動的線條。小小的心臟停了下來!
泰亞突然抽搐了一下。「希雅!」她的臉因為疼痛與使勁而扭成一團,眼睛睜得又大又圓。她似乎想把疼痛與疾病擠出體外,像是要洗滌自己。她的呼吸急促起來。
「我不會離開妳,泰亞。」我向她保證。
泰亞再次把頭轉向我,她瞳孔上的混濁,讓我想起蒙上霧氣的玻璃。她緊緊握壓我的手,力道之大,跟我陪伴的那些成人臨終者一樣。
我對她微笑,撫摸她的臉。「別害怕,泰亞,別害怕。」即使我非常傷心,還是從我知道的許多歌當中為她哼了一首,熟悉的音樂能讓她穩定下來。
泰亞的眼神渙散。死神離開了她的軀體,運走她的靈魂。

※ ※ ※

醫院入口前的小雨棚下停著我的重型機車,一輛老舊的暗紅色鈴木隼,性能絕佳,稍微改裝了一下,時速可以飆到三百五十公里。
我騎車不穿全套皮革防摔衣,也不戴安全帽,讓風吹越我的長髮比生命還重要。我認識死神,對他毫無畏懼。倘若他有天該上門找我,碳纖維與皮革也回天乏術。我停好後下車,走上前敲敲牆,牆的一部分向後退開。
「晚安。」譚雅,我的服裝師打了聲招呼。她一襲灰色長裙,上面搭配黑色緊身胸衣,赤裸的頸子繫上領帶,半長的頭髮抹滿髮膠,服貼在頭上。我喜歡她這裝扮。「妳遲到了。」
「我很準時。」我口氣冷淡,而且很清楚自己聽起來很冷酷。我凝視譚雅。我因泰亞之死讓她不好過,當然很不合理。通常跨上隼飆一段路就能宣洩悲傷,但這個小女孩已深烙在我的腦海。我很想坐下來跟譚雅談談,但時間已經不夠,而且也不恰當。死亡女神睥睨一切,不可褻玩。
我脫掉衣服,只剩下紅色短內褲,將合身胸罩換成結實的白色運動護具,然後穿好譚雅遞給我迷彩褲,套上同樣斑紋的T恤,腳滑進戰鬥靴。現在只欠手套,好戲就開鑼了。
我快速瞥了鏡子一眼,絕對沒人認得出我。鏡中映出一位纖細的女子,身材曼妙,好似從動作電玩中走出來。
走廊盡頭燈火熠燿,這光景每次總讓我聯想到瀕死經驗的報導。今天,我這條路並非前往天堂,而是通到地獄。旋律優美的濃烈哥德搖滾震天價響,歌手的低音迴旋在心跳頻率的底線,人耳幾乎察覺不到。第一波腎上腺素在我體內釋放。
我站在探照燈通亮刺眼的燈光中,快步經過狹窄走道,來到架高的格鬥場。天花板、角落等處隨時可見網路攝影機閃動不同的訊號燈,付了錢的客人正舒服地待在螢幕前,打開放映機,迅速從冰箱裡拿幾瓶啤酒,與朋友共度愜意的夜晚。血濺滿地也可以如此美好。
這是非法的,殘忍的,卻他媽的能賺進大把鈔票,而且誰也沒料到這種事竟發生在德國。我熱愛的次文化。我的閥門。
我眼光掃過觀眾席,現場大概一百人,彼此間隔恰當的距離環繞著格鬥場。每一個人付了不只三千歐元來找樂子。當然,那個噁得發臭的女生也在場,所謂「拜金名媛」的一員。
大廳的燈熄滅,只剩格鬥場暈散著昏暗光線,愛湊熱鬧的群眾消失在黑暗中。我看見朋友們準備的道具:四張桌子圍繞格鬥場擺放,有霓虹燈管、用鐵絲網纏繞的木棒、薄玻璃瓶。我從未使用過道具,不過對手與付錢的觀眾堅持要放。
「全世界的先生女士,」司儀以英文開場,因為觀眾來自世界各地,「讓我們歡迎季風!他將像季風一樣橫掃敵人!」
他咆哮威嚇,踐踏封鎖用的障礙物,像個糟糕的美國捕手。他應該比我重八十公斤,高二十公分。季風步伐沉重跳上格鬥場,落到台上時地板一陣震動。觀眾已經開始拍手鼓譟。
「我想我的粉絲已經投靠你了。」我對他說。
「妳失去的將不只粉絲,蕩婦!」他大肆狂嚎,輪流盯著攝影機做鬼臉,秀肌肉。該死的馬戲雜耍!
「獻給泰亞。」我全身放鬆。而他大動作張開手指,一邊挑釁,一邊等待訊號聲響起。他的指節骨在黯淡中發亮,手上戴著手套,釘著磨得銳利的長鉚釘。那一定很痛。
訊號聲才響起,他已經像頭憤怒的公牛朝我衝過來,速度快得驚人。有那樣的體重與肌肉,動作算是非常敏捷。他的教練、贊助者,或者其他不管是誰,一定給他用了非法的東西。安非他命?
站著不動,簡直跟自殺沒兩樣。但我蹲低,猛力一蹬,雖然跳不到三公尺高,至少確定我能穩站在台上。躍起時我劈開雙腿,感覺到肌肉擴張。這樣的劈腿動作會讓藝術體操選手嫉妒死。
季風像輛貨運列車從我胯下奔過,撞上場邊的鐵絲網。我一個空中迴旋,面對他落在地板上,雙手交盤胸前,給他個下馬威。
「肏你媽的臭婊子!」他怒吼,猛地轉身,大腿、胸前與手臂被鐵絲網刺得到處是洞。他再度欺近我,這次比較謹慎、緩慢。他學乖了。
季風想用滿是鉚釘的手套抓我的胸部。我低下身,從他身邊跑到格鬥場另一側,以全身重量跳到最上面的鐵絲網,踏向突出的金屬刺之間的一個空隙,立腳一蹬,空中轉身,雙腿張開,拋物線彈向那座肌肉山。
我的靴子正中鎖骨,他腳步不穩往後退。我一落在格鬥場的地板上,立即起身。快手兩抓──他的鞋子掉了。他回以出人意外的快打,拳頭擊中我下巴,把我向後打飛。我也常被逮住,但沒被打過下巴,也不是這種鉚釘。這種痛覺是新的。
又新又奇特……太刺激了!
他扯開喉嚨大吼,拉拽鐵絲,還真被他拔起一條朝我劈來。他手掌被割破,但他似乎沒感覺。我勃然大怒吼他,然後抓住咻咻飛來的鐵絲反手彈回。我跟他不同,沒傷到自己的手。只要知道抓住鐵絲的技巧就行了。
鐵絲橫打到他的臉,被打的地方出現一條紅腫。他暴跳如雷衝我攻來,全身血流不止,像只被打穿的輸血袋。他的攻擊速度駭人,猛擊、勾拳、直拳不斷射向我。我也快速抵擋,不讓鉚釘上身,但雙臂重重瘀傷,甜蜜的痛楚貫穿全身。然而我犯了個錯,讓自己被逼到角落。他已經赤腳竄前,把我往後拋到柱子上。猛力衝擊下,我翻了個觔斗飛出場外,正好掉在擺滿霓虹燈的桌上。燈管在我身下爆裂,劈哩啪啦噹啷作響,碎片刺進身體。聚光燈忽然打亮照在我們身上,像防空探照燈下的兩架飛機。
季風跳到我旁邊,桌子坍塌,我穩住腳。他抓起一管霓虹燈,往我背部劈來,燈管碎裂,我的頭也被波及。他抓住我頭髮一把跩起,用手肘擊打我的臉三下,我眼前一陣黑。那警告我得趕快結束這次樂子,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我。
情緒激動的觀眾鼓譟亢奮,所有人全以為終於看見我倒下。我感受到他們散發出來的能量,他們的沉醉癡狂。
我承認從未像今晚這樣忍受如此多羞辱,卻也帶給我不少娛樂。夠了,我已經得到今晚的振奮劑,不會再讓他有機會取得攻擊優勢。
即使赤腳踩上碎片,他表情也文風不動。我非常確定他血液裡有那類化學雞尾酒,別人可以把他的血當作毒品,肆無忌憚賣給吸血鬼。
我全身肌肉痠痛,右邊肋骨似乎斷掉,壓迫到肺。太精采了!我早已失去時間感,也許我們交手尚未超過十分鐘。
季風折返回來,雙手像握劍似的握住鐵絲棒。我看著他像巨人一般醜陋地站在我面前。席拉沒辦法趕走泰亞的怪物,我的對手可沒這麼好運了。
我到最後一刻才避開攻擊,手掌準確劈中他鼻軟骨,右手擊向耳朵。他某個地方的骨頭斷了。這次換我毫不留情緊咬他不放!
我攻擊他的腎,他邊呻吟邊想逃脫,反而被我從下面踢到下巴。喀拉一聲,他的臉歪斜變小。他襲擊我,我左手一掌打斷鐵絲棒,趁他還愣瞪著我的拳頭,我縱身一躍,右手肘擊中他的太陽穴。
季風雙手在空中揮動,身子一直往左拐,最後撞上格鬥場。我彈跳至空中,一個後空翻,順勢給他心窩兩拳,把他打到桌上。玻璃罐在他龐大身軀下應聲破裂,碎片濺到觀眾席上。他雙手大張躺在那裡,再也無法動彈。
急救小組馬上從闃黑中衝進來。不過我很清楚季風今天不會死,我沒有感覺到死神。
我打敗了龐然大物。「獻給泰亞!」我獨自低語,在燈光亮起前離開大廳。
我覺得通體暢快。疼痛與腎上腺素在體內流竄,牽動每一根纖維。我的憤怒得到宣洩。我愛死這種感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