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開羅市中心,確實有一棟公寓名為亞庫班。我的父親阿巴斯‧阿斯萬尼(Abbas Al Aswany)是著名的作家與律師,在亞庫班公寓有一間辦公室。長大成年之前,我常常上那裡去。父親去世後,公寓傳到我的手中,我在那裡開了幾年的牙科診所,因此與亞庫班公寓的關係悠久。不過,在小說中,我只利用了這棟現實世界中的建築的名字,其他一切都是憑空想像,人物與事件都是虛構的。小說中描述的地方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中,小說裡的敘述都與實際大樓不一樣,建築物的建造日期、屋主、樓層數都不同。因此,除了名字之外,小說中的亞庫班公寓與現實生活中的公寓是沒有關聯的。

   這個小說構想怎麼迸出來的?我記得聯想過程中的兩件事情。

   我住在花園城(開羅的一個行政區),一天散步時,在街上撞見了奇怪的景象。美國大使館正在拆除一棟老房子,好提供大使館車輛的停放空間。拆除工法似乎是我以前沒見識過的現代方法,建物縱向切開,好像是被刀子切開的起司條。接著我無意間看到了難得的一幕:房子的外牆已經拆除了,房間內部暴露在外,住戶離開了,卻沒有帶走所有的東西,留下了他們認為不重要的物品,例如舊毛巾、破損的孩童玩具。我站在那裏好久,看著建築,想著這些房間見證了許許多多人類活動的場景:小孩誕生了;罹病的老人走到了生命的尾聲;幸福的新婚夫妻面對尷尬的混亂時刻;複習功課的中學生愛戀著鄰家女孩,朝她的陽臺扔了不清不楚的求愛訊息;夫妻離婚之前,面對著苦澀又令人心冷的時刻。此地目睹了無數可能的人類故事。看見分解中的建築,這詭異的畫面讓我頭一次想寫一本小說描述一棟建築的虛構歷史。

   第二個事件也許可以簡單地這麼說吧。在九十年代初期,我想在市中心尋找寬敞一點的診所,於是跟別人一樣,去找了房屋仲介幫忙。我每天跟他碰面,給他一小筆支出費用,然後開始四處查看。從第一天開始,我就覺得自己撞見了貨真價實的寶藏,因為我發現了市中心黑暗的一面:公寓大樓的屋頂擠滿了窮人,有叫賣的小販,有社會邊緣人士,有時候還有亡命之徒。拒絕離開埃及的外國老人留在搖搖欲墜的寬敞公寓,像大象心平氣和地等候死亡的到來。建築風格氣派輝煌,可與巴黎或羅馬最壯觀的建築媲美,現在卻已淪為垃圾場、街頭小販的藏匿處。發現了市中心的寶藏之後,我記得我好興奮,於是繼續固定跟著仲介去參觀房子與住戶,最後把診所的事情給忘了一乾二淨。諷刺的是,時間一久,仲介居然開始懷疑我的居心,有一天更拒絕跟我出門。我拿出錢要給他,他把我的手推開,粗聲粗氣地告訴我:「喂,我仲介可幹了四十年了,看一眼就把客戶的底細摸清楚了,你才不是要開什麼診所的。去去去,別再來煩我了。」

  不過,這個經驗確實引起我一個重要的想法:市中心的地位有什麼祕密?市中心難道不就是開羅的一個行政區而已嗎?事實上,市中心不只是住宅或商業的中心,它的意義遠遠超越這一層。它代表了一個完整的年代,在這個年代裡,埃及表現出寬容的特點,大量接納了來自不同國家、文化與宗教的人。有伊斯蘭教徒、基督教徒與猶太教徒,有美國人、希臘人與義大利人,這些人都在埃及住了好幾個世紀,將埃及當成真正的故鄉。市中心可說是表現出埃及此等的肚量,而且吸收了相異的文化,將它們置入人類的大熔爐中融合。從阿里(Muhammad Ali)的年代開始,到納瑟(Gamal Abdel Nasser)在一九七○年去世為止,埃及推動了現代化的工程,就我的觀點而言,市中心是這項工程的榜樣。之後,市中心無可避免地走上了衰敗的道路,一旦它所代表的特質消失了,其重要性也隨之低落。後來,我們的文化少了兼容並蓄的精神,從八十年代開始,瓦哈比派(Wahhabite-Salafite)的思潮風靡了埃及,埃及人不再以開放溫和的態度去解讀伊斯蘭教教義。現代化計畫結束了,國家從倚賴勞工與生產,轉型成以商業與觀光為重,最後將埃及人民資產以低廉價格售給任何有權付佣金的人。埃及的菁英換了人,新貴階層竄起,沒有人了解市中心的意義,沒有人喜愛這個地方。他們在開羅開發了符合自己品味與喜好的新地區。就我來看,市中心代表了埃及失去的一切:現代化、國家工程計畫、兼容並蓄的特點、開放的宗教解讀觀。(部分節錄)